1962年6月，我院老院长潘天寿在全国美术教学会议上提出：“目前老书法家寥寥无几，且平均年龄在六十岁以上了，后继无人，前途堪虑。我建议在美术学院设置书法专业，包括金石篆刻，以便迅速继承。”由于潘天寿当时在艺术教育界的地位与影响，此建议受到文化部的重视并采纳，旋即批准浙江美术学院（按：中国美术学院旧名，后同，不另注）中国画系增设书法篆刻专业。潘院长即委任中国画系教授陆维钊主持筹办。

　　陆维钊（1989—1980)，原名子平，字微昭，浙江平湖人。1925年南京高等师范文史地部毕业，受业于竺可桢、柳诒徵、王瀣、吴梅等先生。毕业后曾任北京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王国维的助教。后以祖父病重，返归乡里。祖父病故，母又病，继而母亦弃养。先生为遗腹子，祖母又早亡。至此唯留下先生一人。待母病故，时已愈年。此时先生所托暂代其助教职务的同窗赵万里，竟接替了先生的职位。先生在南高时，在学习方面已打下坚实基础。由于当时投考南高极难，故同窗皆一时俊杰。如徐震锷、王焕镳、胡士莹与他相处甚得，“暇辄各出诗词古文相劘切，皆年少气锐”（王焕镳序胡士莹《霜红词》）。王以古文擅场，陆、胡、徐以诗词称胜。同学浦江清在长诗《寄题胡宛春（士莹）霜红移填词图》有云：“蕙风云殁彊村耄，天下音声付年少。浙中并起有三人，宛春徐陆皆高妙。”“陆”即先生也。先生北回不成，乃先后任职于杭州女中、松江女中、上海圣约翰大学、浙江大学、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1960年暑期始入浙江美院。

　　先生工诗词，尤专力清词，编有《全清词目》，叶公绰先生纂《全清词钞》，先生为主要助手，后叶氏以其生平所藏清词集悉数相赠。

　　先生弱龄爱好书画，晚岁卓焉名家。1948年即有《中国书法》行世（1986年由浙江古籍出版社改名《书法述要》重印)。真、草、隶、篆，无一不精；擘窠蝇头，均造极则。以一人而兼长兼精如先生者，并世无第二人。又善画，山水、花卉均不同凡响。

　　陆先生原为中文教授，以其诗书画全能，受到我院老院长潘天寿的赏识，乃通过省政协与杭州大学协商，1960年夏由杭州大学中文系调入浙江美术学院，任教中国画系古典文学、书法、中国画题跋诸课程。六十年代初期，几乎全部中国画系青年教师，包括部分中年教师，每天早饭后均在办公室练习书法，陆先生经常亲临指导，蔚成风气。

　　由于上述特殊条件，使陆先生有可能成为新中国第一个书法专业的创设者和主持人。然若无地位、职位如潘天寿先生之倡导与大声疾呼，并物色、选定，最终将任务落实到本院陆维钊这样合适的人物身上，在当时创办也不可能。

　　陆师接受委任后，立即着手筹建，时先生虚龄六十有四。主要有三方面的准备工作。其一，延聘师资；其二，购求搜集碑帖等资料；其三，专业课程设置。除本系擅长书法的老画家如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外，又聘得沙孟海、朱家济、方介堪先生等书法篆刻名家来校任教。按陆先生与潘院长商定的拟聘名单中尚有杭州的篆刻名家韩登安，以“政治历史原因”未果（此类事，当时不足为奇，但我至今不知什么原因），潘、陆两位均甚为惋惜。陆师以年逾花甲之身，亲自带领筹办该专业的主要助手刘江四出购求资料（笔者亦仍随往上海古籍书店二次），共选购得碑帖印谱等资料上万种。据刘江先生撰文记载：“到上海古籍书店选购碑帖时，在灰尘厚厚的古旧书堆中，一本本翻阅、挑选，半天下来，身上、手上、脸上均染上尘埃，如此达半月之久。这对年过六旬的老人来说，其劳累程度可想而知。但陆先生只要有收获，即不胜欣喜。”（《西泠艺丛》总24期）陆先生又手订教学计划，与任课教师商定担当课程。以上一切都在潘院长直接领导与大力支持下进行，潘院长并数次召集参与筹备工作的教师会议，听取意见，审定教学计划。关于这方面的详细情况，刘江先生撰写的《中国第一个书法专业是怎样建立起来的》《西泠艺报》第36期）记之较详，此不赘述。

　　经过一年艰辛紧张的筹备，1963年暑期前，浙江美术学院第一个书法专业，也是新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书法专业——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书法篆刻科正式成立。

　　以上教师按课程表上课，为专职教师。其中方介堪家在温州，必须专程前来，因此，他的授课是有阶段性的，即在时间上相对集中。

　　兼任教师有潘天寿、吴茀之、陆抑非等先生，均为本系兼擅书法的老画家，授课以不定期讲座的形式进行。

　　这里尚须说明几点：其一，课程设置与教师担当科目，还只是一个初步的框架，分工不甚严格。比如以上教师除助教时，所有人都要写字给学生看。又如理论往往在实技指导时阐述，不专列诸如书论、书史等课程。其二，老先生们虽备课极认真，但对于把自己的讲稿发给学生，则极为慎重，故而学生只能用心地笔记，这方面，尚得当时听课的学生们整理。现将书法专业第一代专职教师，略作介绍如次：

　　陆维钊（1989—1980)，专业主持人，浙江美术学院书法教育体系奠基人。中国现代书法教育先驱。介绍已见上。

　　诸乐三（1902-1985），浙江安吉人，原名文萱、号希斋。吴昌硕弟子。本院中国画系教授，后任西泠印社副社长。诗书画印皆精。

　　朱家济（1902-1969)，浙江萧山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沈尹默弟子，曾任职于故宫博物院。解放后任浙江博物馆研究员，精考据鉴定。教学中极讲究笔法。

　　沙孟海（1900-1992），浙江鄞县人。冯君木弟子，又师事吴昌硕。当时任浙江省博物馆研究部主任。后历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顾问、浙江省书协主席、名誉主席，西泠印社社长。又被聘为浙江美院终身教授。由于沙先生学术水平高，社会兼职多，又享大寿，故数先生中，名声之大，无出其右。

　　方介堪（1900-1987），浙江温州人，一名文渠。文字学字、篆刻家，曾任西泠印社副社长。

　　1963年暑期开始招生。因当时适龄青年几乎不握毛笔故暂不面向全国，只在本院附属中学毕业生中觅取。结果录取两名：李文采、金鉴才。并于1963年9月正式入学。是为浙江美术学院也是全国的首届书法本科生。

　　当时虽只有两名学生，但师资力量出奇雄厚。陆先生整治甚严，学生受到极为严格的训练，且特别重视书外之功。如写作课即由陆先生坚持而设，学生每周必须作文一篇，古文辞与语体文隔周进行，由朱家济先生和我分别批改后发还学生。

　　1964年9月，第二届本科生三名——朱关田、蒋北耿、杨永龙入学。不久即受到当时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冲击，本院教师学生经常下乡参加运动。因“文革”故，1966年专业中辍。

　　1979年，浙江美院受文化部委扎培养书法篆刻研究生，复由陆维钊先生主其事。陆先生通过有关领导约请沙孟海、诸乐三两先生合作。由陆维钊、沙孟海、诸乐三、刘江、章祖安五人组成研究生指导小组，陆维钊任指导小组组长，其中陆、沙、诸三教授为导师，刘、章当时是讲师，任指导小组成员，一切计划均出陆维钊先生草创手订。1979年暑期前，面向全国招生。报名人数众多，经过严格筛选、又经初试、复试、面试，在全国范围录取研究生五名：朱关田、王冬龄、邱振中、祝遂之、陈振濂。并于同年9月入学。是为新中国第一届书法篆刻研究生，即在中国教育史上亦属首创。

　　研究生入学第一学期，每周五个上午均由主讲教师授课，课程表由陆先生手订。以后直接授课减少，各自按专题深入研究。

　　1980年1月，浙美书法专业创始人，首届书法研究生导师陆维钊先生逝世。陆先生生前即在病榻把主持研究生班的重任郑重委托沙孟海先生。在沙孟海先生主持下，1981年暑期，五名研究生顺利毕业，这为以后恢复本科建制在师资方面作了准备。

　　首二届本科生与首届研究生毕业后，硕果累累，目前均不同程度地在中国书坛享有盛名，更使浙美书法专业名声大振。

　　1987年、1989年、1992年又有三届研究生共五名先后入学，前二届四名已毕业，或充实本专业师资（陈大中、韩天雍），或活跃于外地书坛（白砥)，其中87届毕业生陈见在本院任教两年多后，已去美国定居，其所从事专业不变。92届一名蒋进尚在籍。

　　三十年沧桑变化自不待言，为浙美书法专业的缔造与发展曾作过杰出贡献的第一代导师陆维钊、沙孟海、诸乐三、朱家济、方介堪均已谢世。但由于先辈们的功绩，从而使本院书法专业延续并更进一步发展成为可能。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初，书法热起，且与日俱增，我院审时度势，于1985年恢复书法本科建制。同年9月、七名本科生入学。学制改为四年。

　　当时沙孟海先生年事渐高，不常来校，诸乐三先生亦归道山。书法教学的重任逐渐转移到刘江、王冬龄、陈振濂、祝遂之、章祖安等人身上，还聘任书法专业毕业生朱关田、金鉴才、李文采与著名书法家俞剑华、骆恒光，文字学家曹锦炎等来校执教。刘江先生实际上已为书法专业的主持人。1987年，刘江升任教授，遂又成为本专业学科带头人。

　　教师队伍阵容严正，科目分工更趋精细、明确，计有：书法、书史、书论、篆刻、印史、印论、书法美学、文字学、古代汉语、中国画、日本书法史、美术专业选修科等，体系更趋严密。刘江、王冬龄、陈振濂、祝遂之、章祖安先后担任教研室主任。

　　本科隔年招生，85、87、89、91四届，共三十名，其中一名试读期成绩不合格退学，十七名毕业，分配到全国各地文化机构。89、91二届共十二名在籍，其中89届六名即将毕业。今年又计划招生九名。本科建制是浙美书法专业真正优势所在。

　　1980年9月，日本国书法团体南风会会长中野南风之子中野遵入学，是为浙美书法专业接纳的第一号外籍学生。翌年初，日本国雪心会会长今井凌雪弟子河内利治入学。兹后，书法留学生逐年增多。八十年代中期逐渐形成外国留学生书法专修班，外籍学生以日本人居多，法国、瑞士、德国、西班牙、奥地利等国均有书法留学生不断派遣，今年还将接纳马来西亚与南朝鲜的书法留学生。书法留学生除少数攻本科学士学位外，学习期限有一年二年不等，不断更替。到目前止，共接纳专修书法的留学生五十四名（其中日本国留学生二十九名)，先后陆续归国，现尚有在籍生九名，其中本科生两名。

　　天生赢家 一触即发

　　由于浙美书法留学生众多，为全国艺术学院之最，使浙美书法专业的影响逐渐扩大至国外。

　　由于浙江美术学院在国际上名声卓著，其率先创办的书法专业又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加上留学生众多，故国际学术交流极为活跃。且与日本国的交流最为频繁，其中又与日本国著名书家今井凌雪主宰的雪心会关系最为亲密。今井先生将其多名弟子送来书法本土，并进浙美深造，成绩优秀。他本人多次来我院讲学。由于今井先生的学术水平、对中国人民的友好与对浙美的感情，经院学术委员会通过，特聘今井凌雪先生为本院客座教授，并于1988年11月7日在本院举行颁发证书仪式，肖峰院长亲自授与证书。同日，今井先生在中国画系举行纪念性学术讲演。

　　接纳留学生，聘请今井先生为客座教授，此为我院书法专业走向国际化的重要标志。

　　1989年7月，肖峰院长亲率三人代表团访问日本国岐阜女子大学。这是对该校二次来我院访问的回访。这次访问，浙江美术学院与岐阜女子大学缔结姊妹学校正式签约。根据协定，浙江美术学院每年派遣一名书法教师到该校任教一年。1990年4月，章祖安作为第一号交换教授赴日，任该校文学部书法兼中国语专任教授一年，1991年3月归国。此后，陈振濂、刘江、祝遂之等先生相继赴日，各执教一年。祝遂之任期未满、尚在日本。书法教研室成员跨出国门，正式在国外大学担任在编教授（不称“客座”，称“专任”，即正式在编之谓），向海外传播中国文化。这是我院书法专业走向国际化的又一重要标志。

　　由于先辈们的艰苦创业，与第二代教师的不懈努力，浙美书法专业在国内声名日增，其影响及于国外，充分证明了当年潘、陆等先生创办本专业的远见卓识。在本专业创设三十周年之际，我特别怀念恩师陆维到先生。他的教育思想，作为后继的我们，是永远应该铭记于心的。其中主要有：始终把人品、学问放在第一位，培养才德兼备的学者型书法家；强调对传统的继承，强调基本功，不轻言创新；须知其人对学书法是否性之所近。毕业生们只要扪心自问，谁不是遵循此教导而获益非浅？而放眼书坛，凡其书艺的提高停滞者，也往往可以从这些问题上找出原因。上述之第三点、我在沙孟海先生的理论中未曾留意，但对前两点，沙先生的观点和陆先生完全一致。沙、陆二先生决不轻视创新，真正的创新者恰是他们自己，只要看看他们的作品便可明白。在中国书坛，不轻言创新者，如陆维钊、沙孟海、林散之诸大家，他们不仅与占为新，而且相互间距离极大，个人风格极为强烈；而那些自诩创新者们，其面目却是惊人的雷同。细察其作品，招数少，故单调；究其原因，则为基本功不足。我从书坛的现实，从教学的实践中验证，深知陆、沙、诸等先生用心良苦。历史上有所创新的文学家、艺术家，为反对流俗的不良倾向，往往提倡复古主义，这也是我们不应该忽视的。真正要防止保守与过激的，倒是我们这一代，陆先生的教育思想，实为浙美书法教育体系的基石。

　　由于刘江先生的退休，91年我从日本讲学一年归国后，院系两级领导找我谈话，要我继刘江后主持书法专业。我自知水平不够，但责无旁贷，因为这是我的恩师开创的事业。我无刘之社会影响，上不及陆、沙、诸师国学根基深厚，书艺博大精谌，下不如冬龄、振濂、遂之诸兄卓厉风发、硕果累累，但我觉得作为一个过渡人物是恰当的，我听从了领导的决定。我十分关心的是坚持陆先生的教育思想，如何把专业的师资队伍配备成严正的梯队形式，以使浙美书法专业的优势永远保持下去。师资头等重要，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我们的学生猛增，教师增长的速度难以跟上，而延聘适宜的师资又不如招生容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本文作者：章祖安，字秋农，1937年8月出生于浙江绍兴。陆维钊先生弟子，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1960年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1961年调入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1963年参与浙江美术学院全国首届书法篆刻本科生的教学工作。1979年任全国首届书法篆刻硕士研究生五人指导小组成员。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1996年任中国美术学院书法专业首任博士生导师。1997年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博士和硕士点通讯评议专家组成员，同年起任全国高等学校与科研院所学位与研究生教育通讯评议专家。2011年9月“佛魔居百品•章祖安书法作品展”于杭州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出版《佛魔居百品•章祖安书法作品集》、《奇人奇狷奇遒•章祖安其人其艺》。2016年10月，“含弘光大•章祖安书法展”于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出版《佛魔同体•章祖安书法集》。主要著述：《周易占筮学》、《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国书法艺术》、《章祖安学术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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