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史素有精英主义之名，似乎与普罗大众毫不相干。但稍在艺术作品前驻足，我们便会发现，这些画作其实折射出一系列社会现实。尤其当大多数艺术作品都曾将男性预设为受众群体时，画中形象不但影响了我们的审美和偏好，塑造了女性在国家、政治和两性中的位置，还使我们内心深处产生对人性的恐惧和期盼。艺术和文化不能与我们关于性别、种族和象征意义的讨论背道而驰，相反，它们正是其核心所在。

　　《画框中的女性》一书重新审视艺术史上的部分杰作，邀请读者从另外一个角度有倾向性地去欣赏它们，思考它们为当代关于女性和女性身体的讨论提供了怎样的启示。下文的节选内容即从神话中代表爱情、美丽和的女神维纳斯开始。一直以来，我们都坚信她是所有女性的完美典范，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战场，其中上演着关于羞耻、欲望、种族和的各种战争。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画框中的女性》第一章《维纳斯》，篇幅原因，较原文有较大幅度删减，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

　　《画框中的女性》，[英]凯瑟琳·麦科马克 著 宋清涛 译，猴面包树工作室中央编译出版社 2024年6月。

　　伦敦国家美术馆的30号展厅如同一个巨大的珠宝盒。在这个铺设有深红色锦缎的宏伟大厅中，收藏着一系列来自17 世纪西班牙的艺术杰作，其中就有一幅裸体画。画中的年轻女子，她斜倚着，背对我们，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凌乱的被褥残留一室风情。丝绸和棉布的涟漪贴合着她的身体曲线。那腰身盈盈一握，臀部光滑白皙，皮肤莹白透亮，既没有瑕疵或瘀伤，也无发丝的遮挡。参观者如潮水般来了又走，放肆地打量着她的身体，面对人们的打量目光，她看起来似乎毫不介怀。旁边一个肚皮浑圆、长着翅膀的小男孩正扶起她面前的镜子，焦黑的镜面里只倒映出女子的面庞，就在我们窥探她身体的时候，她也从镜中回望着我们。她没有笑，也没有愁眉不展，亦无丝毫的害怕或焦虑神色，甚至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她只是注视着参观者凝望的双眼，知道事情本该如此。毕竟，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太久。

　　美术馆中的参观者们缓步走过，漫不经心地夸赞她的“美丽”，业余艺术家们纷至沓来，临摹她那优美的曲线。她的周围环绕着那些颇有盛名的男性的画像，他们像士兵一样簇拥着她：一边是大主教，一边是国王。不过很难说清楚，他们究竟是在护佑她，还是想要占有她？

　　这个女人就是维纳斯——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但倘若我们说得更直白一点，这不过就是一幅裸体女人的肖像。17世纪40年代末，男性艺术家迭戈·委拉斯凯兹在一位男性主顾的资助下，创作出这幅被他称为“维纳斯女神”的画作，以供其欣赏。这是他的艺术收藏中一件令人艳羡的珍品，他有时一人驻足赏玩，有时也与上流阶层的其他男性友人一起品鉴。究竟是谁委托他创作了这样一幅作品，具体已无从考证。但是自1651年，也就是这幅画刚刚问世后不久，它就成了卡皮奥侯爵的所有物。它是这位西班牙画家唯一一幅留存于世的裸体画作，也是用来展示富人地位和权力的宝贵遗产。在17世纪西班牙的严苛宗教氛围中，它得以逃脱教会对和奢靡之风的制裁。它可能是这位艺术家在访问意大利时所作，因为当时那里的宗教氛围更为宽松。（在17世纪的西班牙教廷，画家是不允许描绘裸女的，委拉斯凯兹冒着被逐出教会的风险创作了这幅画。）

　　这幅画原本不叫作《洛克比维纳斯》，之所以如此命名，和它在1906年被伦敦国家美术馆购入之前曾被展出过的地方有关。1813年莫里特买下这幅画，并把它挂在位于达勒姆的洛克比庄园的家中。1820年，在写给朋友沃尔特·斯科特的信中，他详细描述了当这幅画挂在壁炉上方的位置时，那里的光线是如何将维纳斯的臀部渲染得更加迷人，以及女性看到这幅画时是如何不自在。

　　在美术馆里，女性的裸体再常见不过，有谁会迂腐到去质疑它呢？这幅作品只是伦敦国家美术馆内众多女性裸体画之一。她是古典神话中的标志性女神，代表着爱情、生育能力和美丽，也唤起了人们对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化权威的坚定信仰。维纳斯就是艺术本身，象征着高雅的艺术、古典的文化、不容辩驳的价值，以及不容置喙的传统审美。走进美术馆的纪念品商店，她又出现在最受欢迎的明信片上——文化产业通过明信片来缔造神话。你可以把她的海报带回家，或者背上印有她画像的帆布袋。她可是这里的明星。

　　作为神话中的女神，维纳斯代表着爱情、、美丽和生育能力，代表着人类特性中所有发人深省和令人愉悦之物。但我不禁想到，作为在这里唯一一个被众多名流男士肖像包围的裸体女性，《洛克比维纳斯》似乎只是一种消遣。

　　《洛克比维纳斯》身上曾经发生过一起重大事故，如今在伦敦国家美术馆30号展厅里却并不为人所熟知。如果我们靠近这幅画，警报器就会立即响起，提醒我们这位女神必须受到保护。因为她以前受过伤害。尽管经过修复，伤痕已基本上无迹可寻，但如果仔细观察，你还是会发现她的身体上依然有一道银色的划痕，从后背一直延伸到臀部。1914年3月，女性主义者玛丽·理查森来到国家美术馆，她平静地走到委拉斯凯兹的这幅画作前，突然拿出藏在外套里的刀子，对着画布猛刺，在维纳斯光洁雪白的身体上留下了累累伤痕。安保人员迅速冲上前去保护这幅美术馆里最珍贵的裸体画，而理查森并未反抗，平静地被羁押，等待移交警方。

　　媒体大肆宣扬这起袭击事件，将其定义为两个女性阵营之间的闹剧。一个阵营是女神维纳斯，她完美地代表了人们心中恬静、柔弱的女性形象，随着画像的损毁变成了受害者。另一个是玛丽·理查森，后来被人们称为“大刀玛丽”，她是离经叛道的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她的过激行为让人们坚信在承担政治责任和爱护公共财产等事务上，女性主义分子难以被委以重任。

　　《伦敦新闻画报》1914年3月14日版，或1966年1至3月发表于《伦敦生活杂志》（London Life Magazine）上的未署名照片。 伦敦新闻画报有限公司，玛丽·埃文斯（出版社供图）

　　但这并非一次鲁莽的公然袭击，根据玛丽·理查森的供述，她的破坏行为出于明确的目的，有着正当的理由：

　　我之所以想要毁掉这幅神话史上最美女神的画像，是为了抗议政府对艾米琳·潘克斯特夫人的迫害，她才是现代史上的绝代佳人。

　　理查森所指的是以艾米琳·潘克斯特为首的女性主义者们被逮捕的事件，她们在狱中遭受了强迫进食等折磨，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女性在街头时察的殴打和迫害，而她们的主张不过是获取女性最基本的平等权益罢了。玛丽·理查森想要通过这次袭击行动揭露一个虚伪的事实：相比于现实生活中的所有女性，一张裸体女人的画像反而得到了更多的尊重。她的这次行动是女性主义者精心策划的活动之一，她们希望以破坏公共财产的方式来引起人们对她们诉求的关注。多年以后，玛丽补充道，她实施这次破坏行动还有另一个初衷，因为她讨厌男人们整天直勾勾地盯着这幅画发呆。

　　伦敦国家美术馆的参观者们大多不知道这件事。我在给学生或公众人物上课时讲过很多次，每次总能引起不同的反应，多数人的反应是愤怒。他们往往摇着头失望地问我：“怎么会有人如此亵渎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或者感叹道：“他们把它修复得多好啊！”这起事件既没有出现在展签的文字介绍中，也没有在展厅的任何讲解材料中加以说明。“大刀玛丽”破坏行为的真实意图早已被国家美术馆那铺设有锦缎的墙壁吸收得无影无踪。

　　这是一种对性别政治的蓄意压制，遍布在洛克比维纳斯的胴体上。它让我想到，也许这些伟大的艺术创作背后所包含的关于性别、阶级、种族和资本等一系列复杂、棘手的现实问题，是我们不愿正视，也拒绝接受的，因为它妨碍了我们去欣赏这些素来为人钟爱的美丽形象。也许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确不愿探究闲暇时的艺术欣赏和这些问题之间的关联。

　　维纳斯的画像在被玛丽·理查森破坏之后得以修复，重新展出供人观赏，秩序恢复如常。此后，她在每个时代都被赋予不同的意义。让我们来重新审视维纳斯的含义，看看她的形象是怎样被美术馆内外的女性争相模仿，进而影响她们的生活方式和对自己身体的认知的。

　　在世界各地的西方艺术收藏品中，维纳斯的身影无处不在。艺术史学家格里塞尔达·波洛克将其在艺术和文化领域的主导作用与关注热度描述为“文化深层次的、无意识的行为”。而如今，当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她可能就出现在你的社交媒体上。她还会随时出现在某本杂志上、某个电视或公交车站牌的时尚广告中。她那丰满的身材会让女孩们自惭形秽，她拥有令所有女孩羡慕不已的光滑肌肤，同时也是所有男孩的梦中情人。直至近期，维纳斯依然会每天出现在英国报纸的第三版上。从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像到维多利亚的秘密的T台，从化妆品广告到毕加索的绘画，在任何需要以女性身体来展现女性的美丽、性感、财富和地位的场合，维纳斯都会出现。

　　2014年，瑞典国民议会在副议长苏珊娜·埃伯斯坦的要求下，将一幅穿着暴露的女神画像从议会室中移除，这一引人瞩目的事件也是上述问题在现实生活中的体现。这位议员解释，在她的工作场合，女性的色情形象分散了政客们的注意力，也影响了人们对职业女性的看法。在我看来，她所表达的意思和那些在报纸头条上刊登女性照片的人所呼吁的观点是一致的——无论是在报纸上还是在油画中，这些把女性刻画为性玩物的行为都有可能成为威胁和破坏性别平等的元凶。这个社会教导女性从小就要顺应主流媒体、高雅艺术和文化作品中那些过度性化的刻板印象，最终成了一种潜在的社会规范。因此，女性的性感形象随处可见，从美术馆到办公场所，再到路上的公交车外饰面，它们共同营造出一个完整的、供异性恋男性专享的空间。

　　其实，这里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裸体本身，而在于不论是在古典艺术作品中，还是在当今社会里，人们对男性和女性的裸体总是持有两种不同的态度。在普拉克西特列斯创作《克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的四个世纪以前，男性裸体雕塑就已经在古希腊问世了，那时并没有女性裸体雕塑。人们并不认为男性的裸体就代表着赤裸或不堪一击，他们的肌肉被刻画成铠甲的模样，是英雄气概的象征，也代表着古希腊人对知识真理和政治观念的渴求。

　　普拉克西特列斯《克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罗马国家博物馆阿尔腾普斯宫收藏。图片 akg-images / 埃里克·范德维尔摄影 （出版社供图）

　　自那以后，大量的绘画和雕塑作品都在运用经典的裸男形象来表现政治力量与英雄主义。拿破仑·波拿巴在自封为法国皇帝时，摆出战神马尔斯的造型，命人按自己的样子雕刻出一尊真人大小的裸体雕塑。《旧约》（Old Testament）中的英雄大卫也被米开朗琪罗仿制出巨型裸体雕塑，以同样的寓意摆放在佛罗伦萨市政厅门口的领主广场。同样，在伦敦蓓尔美尔街的陆海军俱乐部外有一座战争纪念碑，刻画的就是一位头戴钢盔、脚穿凉鞋的裸体古代战士。他们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对自己的赤裸浑然不觉，与阿佛洛狄忒在发觉自己被窥视后所表现出的慌张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你不认可男性和女性裸体在象征意义上的差别，那就请试想一下，在我们的公共场所中，可有一座女性的裸体雕塑是用来象征真实的权力，或是用来代表政府或权威机构的？ 这种话语权符号根本不存在。

　　女性和男性身体的不同寓意带给我们的影响远不止怎样去解读艺术和雕塑作品这么简单。在美国，男性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公共场合赤裸上身，而女性却经常因这样而被逮捕和罚款，她们甚至羞于在公共场合敞开衣物来哺乳孩子。照片墙（Instagram）和脸书（Facebook）等社交媒体对任何包含女性私密部位的图片始终都有严格的审核，它们不分青红皂白地认定这些图片违反了社会准则（而男性则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这种审核给许多女性带来了不便，特别是乳腺癌患者，她们无法通过在网络社区内分享自己身体变化的图片来相互鼓励和学习。

　　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她们分享自己照片和经历的过程中，这种对女性真k8凯发实身体的审核不仅限制了她们的人身自由，而且还证实了隐藏在我们集体意识里的关键问题——女性的身体永远不能被客观地看待，它是一种禁忌，只能以大众认同的方式纵。

　　有时候，我们会在不经意间发现一些反维纳斯的作品，它们或许就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我们。比如，法国印象派艺术家伊娃·冈萨雷斯于1876年创作的《觉醒的女人》（Woman Awakening），就是一幅低调又激进的画作。

　　当你看到这幅画作时，你可能不会立即联想到“激进”这个词语：一个漂亮的女子躺在雪白干净的床单上，身边的紫丁香花瓶和圆鼓鼓的枕头都表明这是上流社会才有的家庭生活。就19世纪的法国艺术而言，这幅画像是颠覆性的，因为它仅仅描绘了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既没有提到性，也没有提到维纳斯。

　　和黛布拉·卡特赖特笔下的休息中的女性一样，这个女人不取悦任何人。她在清晨柔和的晨晖中舒舒服服地醒来，手里拿着一本她想要读的书。作为观众，我们看不到她躺卧着的身体是何等美丽，也不清楚她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洁白的枕头将她的红唇和黑发衬托得格外明艳动人，我们的目光不觉为之吸引，随之落在她周围的白色床单上。这幅画刻画了闲适的女性，是深深地陶醉在自我身体状态和内心世界里的、有着独立思想的个体。